我懒于文字,更不愿评论当代人,但我乐意地接受广君。
这些年,河南形成了一个相当可观的青年书家群体,他们是河南书坛的中坚,更是河南书法的未来和希望。他们中的大多数已有了相当的水平,取得了一定的成就,造成了不小的影响。但若冷静、客观地分析一下队伍的构成,不少人似乎又缺少些什么,是扎实的基本功所铸成的自家风貌?是丰厚的学养所孕育的发展潜能?是走向艺术高境界的执著追求?好像都有。
广君当然属于这个群体中的一员,但他有天赋,知努力,更率真,因此,又不同于这个群体中的一般成员。这大概是我乐意接受广君的主要原因。
广君藏书很富,书架、书案、床上、地下,一个不大不小的三居室到处堆放着书籍、书册、碑帖,这当然不是摆式。他读书面广,不求系统,只求实用。中外文艺理论、文学、哲学、通史、乃至野史、笔记等等,有了兴致便读,大多是依着兴趣翻阅目录及相关章节,“不喜通读只想取其大意,辨其说法,对其琐屑的过程,不愿深究”。这是一种很有意思的读书方法。而对青少年时期饱经人生磨难,成家立业后承担着诸多社会、家庭事务,更无系统就学机会的广君来说,则是一种颇为实际的自学方法。读书中有了心得体会,甚或是相左于著者之自家观点,便随时记下或直接题记于书眉、扉页,甚至封面,很有些大儒派头。
弘一法师的佛语集联,宗白华的美学散文,徐复观的“艺术精神”乃至冯友兰、梁漱溟、熊十力、胡适、任继愈、翦伯瓒等家的哲学、史学著作等等,都曾伴他度过不少令他留恋回味的时光。对李叔同“光明晃耀如星月,智慧境界等虚空”之类警句常记心中;对徐渭“世事莫不有本色,有相色”之评论,则取其“我重本色”;读了《世说新语》,便评晋人清谈放诞之世风为“官僚士大夫饱食终日之无病呻吟,若这等人瓶无储粟,衣不蔽体,魏晋之洒脱不知当复如何?”……如此,他积累了大量的笔记、随感,并写了不少书家、碑帖的评论文章。时日既久,所得渐多,广君之学养逐渐丰厚,境界也逐渐高远起来。
大概李贽《童心说》之“绝假存真,最初一念之本心也”,及袁宏道“性之所安,殆不可强,率性而行,是谓真人”说,对其影响最著,斋名“率真堂”,想必由此而得。作为“率真堂”主人,广君可谓名副其实。其率真,既表现在处世为人,也显见在书画印中,正所谓“书如其人,画如其人,印亦如其人。”无论书、画、印,他在继承过程中,爱上了便临,过段时间,随着审美与兴趣的改变而另有所好,便毫无顾忌地弃旧图新。无论临习何家,多是凭自己的理解,取其大法,临其意趣,绝不死搬硬套。因此,无论习作或是创作,始终流露着真性情。
学书法,多数人采取深入一家、逐渐蜕变的办法,比较安稳,易成面目。广君则不然,十几年前他就说过:“我学书法像球体在滚动,在不断地碰撞、反弹中度过,是在学习、反思,这种曲折的线上走着。”这同样是一种方法,有其好处在,如人之肌体,可在较短时期摄入大量营养,若消化吸收功能强,会很快丰满起来。当然,若悟性、笔性皆差,即消化吸收功能有问题,结果将不是“碰撞、反弹”,而是四处碰壁,难以收拾。
观赏广君的作品集,确能看出其“不断地碰撞、反弹”的过程,他很早写过苏轼、颜真卿,后来虽然倾心于明清诸家,但不少行书作品中还有苏、颜之消息,露出写过龙门四品及大量北朝墓志,也染指过智永千文,当爱上了弘一法师及谢无量以后,其行楷书显然蕴藉了许多,再写魏碑便去了几分霸悍,添了几分温文,隶书致力于“杨淮表记”,但其虽未直言,也可明显地感到与清人、乃至今人隶书的碰撞,他还痴迷过刘墉、陶博吾,从其作品厚重之一面,可得印证。
广君的随笔中有这样一段话:“倪元璐是我始终崇拜的书家,其用笔古厚,秦篆汉分、六朝碑版无不熔铸笔端,风骨棱棱,情致高拔,所谓“新理异态纷呈”。他的书风具有开拓性……我虽爱慕徐文长、黄道周、王铎等等,然若将作品罗列比较,黄道周、王铎将就,而徐渭的脱凡见之元璐,不免气短,真若‘小巫无坐立处’矣”。余亦甚爱倪元璐,但不能完全苟同此论,而就广君的近期作品看,徐、黄、王三家之影响随处可见,并不少于元璐。这也应视作他的“碰撞”效应吧,既可看出其于徐、黄、王诸家付出之努力,也“反弹”出元璐之难以捉摸。
我更欣赏广君在一些碑帖上的题跋及风格类似的那部分作品,虽信手拈来,却笔墨精到,体势完备,颇有晋人风韵,更见自己性情,我想他必定在二王法帖中用过功夫,但在问及其学书过程时,他并未提及二王,若非遗漏,便是与古人暗合,更或是过于目便能留于心,应于手。真若此,广君之天赋出我想像矣。
广君作画,山水为主。最喜石涛、王蒙、黄公望诸家,与其书一样,不囿于一格,石涛“法自我立”、“笔墨当随时代”之见解,显见地影响着他的创作思想。多大块布黑,浓墨皴点,这使我想起陈平郁郁苍苍、浑朴幽深之画风,虽林峦茂密,而不失通灵,又使我想起黄宾虹“明一而现千万”之灼见;亦有大块留空者,更见其笔墨功夫及构图匠心。偶作兰梅自是清心爽目,意趣别有。
人们常以“写”来名状中国画之创作。这个“写”,在广君画中体现得很是到位,方圆中侧之用笔,枯湿浓淡之设墨得心应手,此显然得益于其书法之字内功夫,是直接可以感受到的。而我所更多注意的是他之“写意”,这里当然不是指与“工笔”相对应的“写意”。画之所写,是要表达画家之思想情怀及对造化之感受,一幅佳作常给观赏者以很多咀嚼回味,所谓“画中有诗”。这是另一内涵之“写意”,深一层之“写意”。
试读其小品“蟹石图”:一条怪石贯穿画面,旁有一蟹。笔墨确是不俗,但觉气韵生动而已。读其题记,愈显机趣。“歪诗不出门,留待后人评。稀里糊涂不知趣,大道无门。”是指螃蟹碰上了竖在眼前的怪石?还是作者自谑,更有石后所题:“天下第一绿毛蟹,飞来第一擎天石,招来第一扯皮意,落向第一无情人”。四个“第一”排比而出,一写蟹,一写石,一写意,一写人,虽是信手之打油,却更见真性情,俏皮之极,绝妙之极!再回过头来看画,不免忍俊不禁。真乃画题相辅相成,相得益彰,作品自然地升华了境界,加深了意趣。
此使我联想到当今一些专事国画者,因不擅书法,更少画外功夫,作画之后常为落款作难,遇到构图欠缺,无能以题记补救,勉强为之,则难免捉襟见肘,甚或不如没有。这些朋友,当从广君画中得到些启示,何况书法本来就是国画家之必修课。
广君的篆刻没有书画占用的功夫多,但直接受益于其书画之修养及聪慧之艺术感悟力,因之,同样有着可观之规模。
前些年,他曾致力于“古印精粹”一书的选编,搜集了大量的印谱,很下了一番研究功夫,对战国古玺、秦汉魏晋印章,乃至明清流派诸家,一一作了比较,对各时期、各家之字法、刀法、印式特点,可谓了然于胸,获益极大。
眼界既广,自然容于徘徊。他避开了多数中原印人取法秦汉之路,以魏晋印为本,流派印为用。此既可看出其可贵之独立思考,又显示出其篆刻审美倾向与书画之一致。显然,魏晋印相对于汉印的那种从容自然、放任纯真以及明清流派诸家如陈鸿寿之劲峭凌厉、赵之琛之含蓄温雅等,和其心灵发生了更强烈的碰撞,更惬意的共鸣。
观赏广君印作之感受与其书画一样,虽不拘一格,却在一个调子中;虽系广君所制,又不失淳厚的古玺印气息。所以如此,应归于其一贯之创作心态:把握住传统模式与自我语汇之契合点以后,无拘无束,无虑无忧,一任自己性情之抒发。
在我草草读完广君作品集的样张时,忽然莫名地生出一丝疑虑:他之作品,犹其近时那些颇为率意,不拘小节的行草书,能有多少人认可?特别是国展评委都喜欢吗?尚未得出答案,又突然觉得自己好笑!前些日子,还为黄庭坚的一段书跋感慨不已,怎么就忘了?
“老夫之书,本无法也,但观世间万缘,如蚊蚋聚散,未尝一事横于胸中,故不择笔墨,遇纸则书,纸尽则已,亦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■”。观照广君,颇有几分鲁直味道,其创作中随处可见之“法为我用”与“老夫之书,本无法也”如出一辙,而其“不计较工拙与人之品藻讥■”也是人所共知的“广君性格”。此正是其作品处处见得真性情之关键所在,也正是做学问艺事之难能可贵处,我又何故忧天哉?
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于三合书屋
Copyright Reserved 2000-2024 雅昌艺术网 版权所有
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(粤)B2-20030053广播电视制作经营许可证(粤)字第717号企业法人营业执照
京公网安备 11011302000792号粤ICP备17056390号-4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1909402号互联网域名注册证书中国互联网举报中心
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粤网文[2018]3670-1221号网络出版服务许可证(总)网出证(粤)字第021号出版物经营许可证可信网站验证服务证书2012040503023850号